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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元培之前,北大还有一个人不能忘记 | 何兰生

作者:何兰生    发表时间:2025-09-11    浏览次数:538  次

        四十年前在北大求学时,每次行走在未名湖畔蔡元培先生铜像前,就想起他的前辈,那位京师大学堂总教习吴汝纶先生。当时我就想,吴先生倡导的“东西合璧”,与十几年后蔡先生的“兼容并包”,隐隐然,似有草蛇灰线般精神连结。甚至觉得,在那个大崩溃时代,吴先生孤独的清醒,比后来者更属难得。如果加上他在生命最后的时光,还舍大学堂的禄位,办一所惊世骇俗的“合东西”中学堂,则我们实实在在欠他一座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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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识吴汝纶,还是1982年10月,那是桐城中学八十年校庆的日子。一向埋头课本的我,第一次听说创校校长吴汝纶先生,也得知先生字挚甫,人称挚甫先生;第一次看见吴校长亲撰的“勉成国器”校训和“后十百年人才奋兴胚胎于此,合东西国学问精粹陶冶而成”的楹联。那一刻,惊奇甚至惊骇,这气度,这气魄,说的是我们吗?是对我们说的吗?从此,这一训一联,仿佛是一个精神指引,让我们这些挑着扁担行囊求学的孩子,看到了千山万水之外、千秋万代之远;也好像是一种心灵开示,让我们坚信,虽在穷乡僻壤,但人不自弃天必不弃。那时候,虽然连先生的画像都没见过,但一提到先生令名,就不由得亲切,就倍思先生的遗教和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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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识吴汝纶,是1984年春节,那是我在北大学习半年后了。那年春节,是我上大学后的第一个春节,家里很是热闹。乡儒许祖宜先生捻须笑言:“花开蝴蝶至,时来谁不来,时不来谁来”,当时让我大为感慨。许老虽身体畸零,但鹤发童颜、白髯飘飘,耕读之余兼操风水之业。后来我才知道那句话源于吴汝纶的《百字铭》。吴先生对世相人生的参透,此后时时提醒我,“自跌倒,自爬起,靠人扶,都是假。” “且挨过三冬四夏,暂受些此痛苦,雪尽后再看梅花。”吴先生的文人气概,睿智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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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识吴汝纶,是前些年受河北沧州的郭华先生启发,他给我供职的媒体写来一篇文章,题目叫作《一渠清水念吴公》。这篇文章讲述了吴汝纶在冀州知州任上修筑水渠的故事。这条水渠长达60里,将冀州至衡水之间低洼土地上的雨季积水排入滏阳河,使十几万亩贫瘠的盐碱地变成肥沃良田。时人感其功德将水渠起名“吴公渠”,此名也一直沿用至今。吴先生在冀州、深州十几年知州任上,不遗余力劝农、安民、兴学,吴先生是一个难得的好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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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识吴汝纶,是从闲书上看到先生与曾文正的一件尴尬事,先生的“生猛”“莽撞”让我印象深刻。先生先后供职曾文正、李合肥幕府,曾李一应奏议基本由先生起草,被称为“曾门四学士”翘楚,也为李合肥所器重。有野史笔记称,据说,梁启超的《新民丛报》也有载,一次,曾文正出“如夫人”上联要门人对,先生当即以“同进士”对之。曾文正是同进士出身,一生引以为憾。戳上司痛处,在官场职场都是大忌,虽是无心之失,毕竟也是失啊。若遇一般的上司,起码可以给你下一个“不稳重”的考语,好在曾文正的格局还不至于与年轻的才子计较。先生才力便给、个性鲜明的形象,在我等后学心目中变得活泼泼了。他不是高台大案的讲者,不是案牍劳形的酸儒,更不是揣摩上意的俗吏,他是像你我一样的“不懂事”。“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先生其谓也。

        但我真正识得吴先生,还是2022年10月,又是满城桂花香的时节,桐城中学120年华诞。

        那年6月,我受托为校庆撰写一篇120字的铭文,既要告慰先贤,又要表后学之志。有先生《百字铭》珠玉在前,我等瓦屑焉敢上堂?但有感先生对后十百年的期许,桐城子弟120年来也默默践行,值此华诞之际,必须向先贤汇报。于是有了这120字的《勉成国器铭》——

        “向时,列强环伺,国运飘摇,途穷歧路。桐城吴挚甫先生起曰:勉成国器。

        世易时移,百二十年。自兴新学始,承人文之盛,启科学之妙,问天探海,抉幽发微,迭成国器。幸告先生,后学不辱遗教。

        子曰‘弘毅’,孟言‘大任’。及今百年变局,正谋复兴大局,有志者当胸怀国之大者,高峰入云,清流见底,勉成国之重器。

        此其时也! ”

        2022年10月30日,桐城中学举行隆重校庆活动。此前一日,吴汝纶校长纪念馆揭幕。我记得当时正是非常时刻,不能回母校共襄盛举,但还是忍不住抚今追昔,遥望南天,忆起母校半山阁的灰砖碧苔,青藤乌瓦。想那飞檐下掩映的校匾,在凝固的音乐中,发散着金色的光芒;白墙下的月洞门,照进了溶溶的溪水,仿佛文脉在静静地流淌;桂花粒粒,落满一地,那是熏染了经史子集的幽香;朱红的窗棂半开,传诵着先贤的遗训,也带来了美的消息。曾经,一个少年伫立在此窗前,等来了大学通知书。

        120年,时光一帧一帧闪过,一群又一群,一代又一代,那些穿着布鞋、挑着被褥书箱的孩子,那些不屈命运、怀揣梦想的孩子,那些不自弃、坚决寻求新生活的孩子,都在“勉成国器”的旌旗下集结,纷纷从此处出发,一路过山涉河,踏平荆棘,只为了圣贤指引的山那边风光。

        后来听说,一位喜爱朗诵的航天员,曾在天宫朗诵《勉成国器铭》,其铭文和音频也为中国桐城博物馆收展。也有学者建言,桐城中学可以勒石以记,让千千万万的子弟能时时感受到吴先生的厚泽,让勉成国器成为学子的一种本能。这才是对吴先生最好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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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候我想,吴先生也许早生了一百年。他是近代史上大崩解、大变局时代的清醒人。严复曾称吴汝纶是“旧学淹贯而不鄙夷新知者”,是继郭嵩焘之后的举国一人。

        郭嵩焘是中国第一任驻外大使,曾被守旧势力讽刺为“何必去父母之邦”“不容于尧舜之世”,他的孤独,吴汝纶明白,严复明白。开眼看世界,那个时候,何其难哉!吴汝纶也像他的前辈姚鼐一样,在当了十几年官后毅然辞职,转任保定莲池书院山长。与姚鼐相同的是,他对这个朝廷失望了、放弃了,与其在官场碌碌无为,不如把家国希望放到培养年轻一代上面。

        但与姚鼐不同的是,他所处的时代变了,已经不允许他继续子曰诗云,继续讲“桐城家法”。继续子曰诗云救不了国家,科举制度雪不了甲午之恨,“桐城家法”也以后再说吧。当下,这个国家亟须的是西学人才,是懂工业和科技的人才,是国器,是国之重器。用一句桐城话说就是:你这伢,要成器啊!

        曾经在曾李幕府工作,见证和参与了洋务自强的历程,也一步步看到军械、轮船、铁路、电报等舶来产业在古老的大地上生长,吴汝纶明白,国家的未来在新学。自1889年起,他主讲莲池书院十余年,对传统书院进行近代化改革,先后开设英文和日文两个学堂,并且从美、日聘请教习传授知识,把他们作为与古文和举业同等重要的科目。一时间,保定成为研究新学的中心,国内慕名求学的青年很多,严复、林纾等人都受过教益。当时住在北京城的日本和西方文人学者也常往保定向吴汝纶请教,相互切磋。其间,他还为严复翻译的《天演论》《原富》作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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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02年,清廷下诏开办新学。京师大学堂复学,管学大臣张百熙恳请吴汝纶出任京师大学堂总教习。吴汝纶坚辞不就,坊间传说,张百熙长揖恳求,吴乃勉强答应。但吴先生提出一个条件,上任后要去考察日本的教育。

        他认为日本的崛起源于兴新学,才三十年,就有了与西方列强相抗衡的国力。那一刻,先生的心境有谁知!我想,作为北洋系一员,听到北洋水师全军覆没的噩耗,眼见洋务运动指标性成果一战而毁,此情何以堪!真正难以想!又看着李合肥签下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三十年洋务,一朝殆尽,是什么心境?何况还是自己的主公和一路追随的标杆,真正是堪所难堪。难怪心怀悲伤的他,在马关写下了“伤心之地”四字。到底是什么原因?都是三十年,为什么日本在明治维新中崛起了,而清廷在洋务运动中失败了?是洋务搞错了?还是路径出岔子了?

        洋务运动的失败,使吴先生明白了一个道理:光是会造新式器械还不够,形成举国认可新式科学的氛围最重要。中国的希望在力行新学,新学的希望在广泛育才,而人才须从基层育起。中国要想像日本维新那样成功,就需要大量育成为国所用的国器。所以,从日本回国后,他舍京师大学堂回家乡,办起桐城学堂。他认为,为了新学的未来,当务之急是办中学堂。没有众多的中学堂,大学堂就是空中楼阁,难以为继。只有千千万万的孩子从中学就接受新学教育,才会育成千千万万国器。他在桐城学堂开办新学,从日本延请教师教授外文和数学物理化学。1902年10月,桐城学堂办成。

        但悲情的是,学堂开立两个月后,1903年农历正月,吴先生就积劳成疾,溘然长逝。严复闻其猝逝,集句而悼:“平生风义兼师友,天下英雄惟使君”。吴先生没能见到他心爱的学堂,此后绽放“桐中敲铜钟,童男童女同上学”的盛景,也无从得知,正如其愿,后十百年,此地人才奋兴,国器鱼贯而出。一批院士科学家从此诞生,特别是在航天科技领域,更是如茅斯拔。先生的国器教诲,一百年后成果斐然。

        由此我想,先生的国器,不是指泛泛的人才,自然也不是曾经会时文、能诗文的人才,而是懂新学,尤其是懂西方自然科学、能强国富国的人才。自此之后,桐城偃文修理成为一时之尚,“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当科学家去,当工程师去,当教授去,数理化才是国家急需的重器。毕竟,文科在桐城文风的历史面前,算不上什么;毕竟,你再厉害也不能与方苞姚鼐比。不过,今日先生如在,目睹此情,欣慰之余,肯定也会强调学问要均衡、人才要繁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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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尤可道者,是其敢于师敌的胆识。在那个“三千年未有之变局”面前,传统农业国在船坚炮利的降维打击下,等待的命运只有被瓜分豆剖,自强之道惟有“师夷之长技以制夷”。这就是洋务运动的动因。但要我们这个古老的天朝上国,去学西洋、东洋,集体的心理关就难过。怎么办?救国自强,必须学习人家的长处,哪怕它是敌人,我们也要学;特别是敌人,我们更要学。只有学会敌人会的,我们才能了解敌人并战胜敌人。

        先生的师敌是扎扎实实的。他在日本足足考察了三个月,在日本期间,他先后到长崎、神户、大阪、西京和东京等地的各类学校和单位参观,并拜访了众多官员。吴汝纶后来将他在考察期间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进行分类整理,汇编成十多万字的《东游丛录》一书,这是中国最早的一部介绍日本的专著。创办桐城学堂时,他聘请了日本教习早川新次。

        试想,1902年,120多年前,现代意义的大学,或者说新式大学,除了京师大学堂等若干学堂外,几乎还不存在,但在偏远的安徽乡下,却有了一所教授数理化外语的中学,而且还有外籍教师。这胆色,这视野,这行为,怎不令人击节而唱,特别是竟然、竟敢延请敌人、而且还是蕞尔小邦,来教我天朝子弟,这是何等的气魄,又是何等的隐忍!郭嵩焘大使只是在一个场合披了洋人的西装,听音乐会像洋人一样不时拿乐单看,就被副使参奏。他还是在洋人的国家尊重洋人的习惯和礼仪,吴汝纶竟然把洋人请进来当老师,甚至还是东洋敌国!

        吴汝纶终其一生还是像早年那样“生猛”!但是,只要有利于国器的成长,师敌又如何! 先生就是这样的“生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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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得东西共一堂”是吴先生的夙愿。一定程度上在桐城学堂实现了。

        吴汝纶令人敬佩还有一点就是他的现代意识。完全可以说,他已经超脱了传统文人的底色。他是科举制度的受益者,但科举不利于富国强兵,他就力主废除科举;他知晓西学能使一个东瀛小国“兴国才卅十年,而国势人才已骎骎与欧美埒”,他决然择其长者而师之;他一旦明白国势在新学,他就辞官改造传统书院,一旦知晓国器要从基础培养,他就回家办新式中学,哪怕是大学堂、是京师大学堂,他也断然拒绝。为此他还撂下狠话:“吾辈此次办学堂,有进无退,人不善换人,法不善换法,决无止息之期。” 

        吴汝纶的现代意识甚至使他超脱了当时洋务派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局限。“体用”是把中学和西学放在主从位置,也就是还是以儒家学问为本,西学只是应用层次的学问。但吴先生强调的东西共一堂、合东西国学问,完全是把二者放到一个平等的位置。也就是说,中学和西学都是学问,我们的目的是把二者的长处和优势融为一炉,陶冶出一个 “大变局”时代的新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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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新学问无疑就是“中国式”知识体系的萌芽。它既不是守旧派的以古为尊,也不是体用派的权宜之计,他的前瞻性,不仅超越了洋务派、维新派,也与日本的“脱亚入欧”、全盘西化派不同,他是“中国式”的和合派,是相互融合、相互促进,在中国的大地上生长出来、适合这块土地的知识新体系。这应该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大趋势。

        而吴汝纶,可能就是这个洞烛机先者。他完全配得上一座铜像。借用郭嵩焘的自况诗,向挚甫先生致敬——

        “流传百代千令后,定识人间有此人。”


        (原文转载自:https://mp.weixin.qq.com/s/iiFXfuztHgcjc0WZS7k_N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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