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贤叶彪前阵子专门给我快递来记录桐城中学的两书:《半山钟声:我与桐城中学的故事》(上、下)和《桐城中学志》(均由复旦大学出版社2022年9月出版)。
他是这所全国闻名的中学2004届毕业生,现在已是一家金融机构的高管。
直到2023年兔年春节前,我才有空将这两本书细细读了一遍,并写下这篇读后感。
桐城市所属的安徽安庆地区可能不算太富庶之地,还有很多贫困的学生。但是有这样的一所中学的存在,就像一座灯塔一样,照亮了一大批贫寒学子前进的路,并进而彻底改变了他们的人生和他们所在家庭的境遇。
《半山钟声:我与桐城中学的故事》(上、下)书影
一
我大学本科同级同学中就有一位桐城中学的毕业生,叫张雄,桐城市青草镇人。
他就读于新闻学院。在人大,这个学科是王牌专业。
得知有这么一个“同乡”(枞阳和桐城以前好歹同属一个县)的存在,我用固定电话联络好之后,就从学3(学生宿舍3号楼)走着路去学2找他聊天。他们学院那一级的男生住在一楼,过道很昏暗,挂满了晾晒的衣服,也混合着各种复杂的气味。我们就站在昏暗的过道上聊着天,彼此熟悉着。
那时刚上大学不久,可能是因为还对高考这种锦标赛体制有所眷恋,我们询问了彼此的高考分数。他比我高几分,所以能够选择的专业比我好,我的分数只能在服从专业调剂的基础上勉强上人大。我当时就觉得他比我厉害。
当时我就觉得他比我沉稳得多,超越年龄的成熟。他说话慢条斯理的,说完一句话总会舔一下舌头,然后就是沉默。
毕业后,我们都先后在北京从事了新闻工作。这可能是很大一批文科毕业生的“宿命”吧。文科就业本来就很局限,而我们大概只擅长一些文字表达。因为我大学时候并没有学习新闻专业,所以对新闻写作并不熟悉。我就很喜欢读他的新闻作品尤其是特稿,然后加以模仿。
偶尔地,他也会组织一下家庭聚会。我们几个文科毕业生就在他北三环的房子客厅里胡侃,天南海北地闲聊着。他还把作家格非的“江南三部曲”借给我看,这比我之前胡乱看的通俗小说都要“高级”得多,也让我领略了一下文字之美。
后来,他在《南方人物周刊》待了几年,然后听其他朋友说做了编剧。我离开北京到上海工作后就很少听到他的消息了。
在和他大学毕业后的交往中,我总感觉我的这位同乡身上有一种“静气”。这种“静气”就像我们高中时候背得滚瓜烂熟的金句说的那样: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他虽然也出身桐城农村,但总有一种宠辱不惊、得失自知的“静气”。不像我,性格比较急躁、冲动,总有一种“躁气”萦绕心间。
一个人的成长,高中阶段很关键。所以,我有理由认为,他的这种“静气”不说全部,可能很大程度上来自桐城中学的熏陶。
他另外一个方面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经常考虑“意义”层面的事情,比如快乐、比如好奇心、比如对于职业的省思。不像我,年轻的时候生存压力过大,很少考虑形而上的价值。
桐城中学2008届校友汪丽的回忆文章中有这样一段话深得我心:“人终其一生也许都行在了解自我的路上,愿你们多读灿烂的书,做个快乐的人,找到各自的专长和热爱,成为你们想成为的自己。也希望我们都能保持好奇心、同理心和想象力。对世界充满好奇,才会不断拓宽眼界去认识自我与世界;同理心让人不忘感恩、善良与悲悯;有想象力才会更好地共情他人、保持警醒和不断上进。” (《半山钟声》第723页)
十几年前,我们聚集在张雄家的小客厅里聊天的时候,是不是就在做这些事情?那时的我们很年轻,那时的我们对国家和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
《桐城中学志》书影
二
在阅读桐中校友的回忆文章中,我发现“惜抱轩银杏树”是一个高频词。
根据桐城中学官网的讲述,惜抱轩银杏树,在桐城中学校园内东北隅,系姚鼐书屋“惜抱轩”旁之宅树。银杏树至今已有二百余年,树围2.8米,高21米,树冠面积39.16平方米,挺拔参天,枝繁叶茂,终年苍翠。
1986年,桐城县人民政府,拨款于树周围建钢筋水泥质地六方形栏杆,每方长3.2米。勒石立碑,碑高0.5米,宽1米,厚0.15米。碑文正楷阴刻:“本校东隅,原为桐城派文学大师姚惜抱先生故居。姚先生自公元1738年来居于此,至1955年划归本校改建教学楼,姚先生及其后裔计居217年,此银杏树乃姚氏园中故物。建栏保护,以供观赏,如睹前贤之风范,因刻石纪念。一九八六年秋,桐城中学志。”
有姚氏园中故物相伴在侧,桐中学子是幸运的。
惜抱轩银杏树(摄影@一苇) 图片来源:桐城中学官网
我虽然还没有去过桐城中学的校园,但“银杏树”的美我还是领略过的。秋天的银杏树叶变黄后,一部分继续留在树干上,一部分就飘落到了空地上。人们无论是行走在银杏叶铺就的空地上,感知银杏叶的细腻,还是抬头仰望银杏叶构筑的意境,都是极美的,心情是愉悦的。
“银杏树下的仰望,半山阁院内的诵读,后乐亭中的静思,后山操场上的追逐,和平堂里的吟唱,曾经的点点滴滴让莘莘学子如沐春风、收益终身。”(《半山钟声》第3页)这是属于桐中人独有的高中生活体验。
在桐中校友的笔下,银杏树是这样的:
那棵我挚爱的银杏古树,曾是我孩提时休憩嬉闹的天堂、破蒙后受教感化的温床。(《半山钟声》第274页)
凉爽的秋风吹落校园内华盖参天的银杏树叶,金黄色的银杏树叶像一片片精美的书签,飘落在溪流中荡漾。(《半山钟声》第297页)
东北教学楼前,矗立碧空的银杏,冠盖如亭。历经春霖浸润、盛夏炽热、秋阳熏染,华丽蝶变,一如身披金袍、君临天下的王者,气冲霄汉;又像那熊熊金焰,闪烁耀眼;树叶猎猎,仿佛万千学子翻动诵吟母校厚重的书页;那漫舞飘逝的金叶,铺织张张锦绣旃毯,熠熠生辉。(《半山钟声》第352页)
落叶环绕在我身旁,我的心充盈着她的气息。在那一个月中,我不停地从窗口往外面观望,好让她感觉到我就在她身边。我的眼里只有她那飘摆的身体,观察着她的一颦一笑,留意着她的黄色外套。她每到一处都逃不过我的眼睛,而她知道我在留意她么?(《半山钟声》第654页)
每到银杏树落叶,我们总会去凉亭拾一两片,放在最喜欢的小说里当书签,再心满意足地放到书桌下的抽屉里。(《半山钟声》第700页)
可我还是想着,相比较紫色的二月兰,我更忘不了那一挂挂紫藤;相比较高大的水杉林,我更钟情于惜抱轩的银杏。外面再好,似乎也抵不过家的温暖、家的安然。(《半山钟声》第754页)
银杏树还是那样的:
晚照余晖银杏暖,
岁月悠悠,桃李悠悠,
香杯斟满不知秋。(《半山钟声》第182页)
离宿舍不远处,九月的风
爬上一棵高大的银杏树。(《半山钟声》第458页)
我们一代又一代人
在他的树下乘凉
像银杏的叶子
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半山钟声》第462页)
……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列举着桐中校友对于银杏树的回忆文字,其实是想谈一个问题——审美。
我自己是在枞阳接受了全部的基础教育。这些年,我去过的中小学也不少,但是称得上美的中、小学校园并不多。在我读书的那个年代,厕所派建筑(外墙贴瓷砖)大行其道,整个校园不同时期的建筑风格各异,根本谈不上统一、协调。
青少年时期,是一个人审美形成的重要时期。如果我们每天看到的都是杂乱无章的校园、各式各样的建筑风格和园林景观,一个青少年怎么可能养成良好的审美情趣呢?
除了应试知识,一个中学应该给它的学子更多的审美熏陶。这是我近来回望来时路的一个感触与心得。
手捧着为着纪念桐城中学120周年校庆的《半山钟声:我与桐城中学的故事》(上、下)和《桐城中学志》两书,看着《半山钟声》淡雅的手绘封面和陆大道院士亲笔题写的书名,我感觉参与这两书出版的所有编辑人员审美是在线的。好的书,是可以给人带来愉悦感的。
三
和制造业不同,学校并不是一个重资产机构。
那些建筑、教学设备、课桌椅远远称不上“财富”,这些东西一点都不重要。对于一个学校来说,最重要的“财富”可能就是教师和学生。
一直以来,桐城中学都汇集了桐城市乃至周边县市最优秀的学生。如何把这些最好的苗子培养成才,成为桐中老师们的责任。
在桐中校友们的回忆中,这些老师们是称职的,甚至可以说是优秀的。
1963届桐中校友吴昌业这样回忆方不圆老师:
他教我们立体几何,个子不高,身体很瘦,佝偻着腰,走路慢悠悠的,越有50多岁。有一天吃过中饭,应该到午睡时间了,我正在小溪边洗脚。他看到了亲切地问我:“小同学,你怎么还不午睡呀?午睡很重要啊,不午睡、没有足够的精力就学不好下午的课,晚上还要上晚自习呢?”他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我送我到宿舍去午睡。他的立体几何课教得非常好,据说他在教学中常常押中高考真题呢!他对学生像慈父一样又严又爱,让我终生难忘。(《半山钟声》第131页)
1966届桐中校友汪廷龙眼中的方不圆老师是这样的:
方老师上课春风化雨,真有“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诗意。方老师的名字更耐人寻味。听说方老师原名方圆,曾有师生打趣:“亦方亦圆,自相矛盾乎?”于是,方老师干脆在中间加了个“不”字,名曰“方不圆”。(《半山钟声》第186页)
好老师的标准并非“好好先生”,而是以专业判断和经验来帮助学生。这甚至能改变学生的命运。
1984届桐中校友程太平在高考估分填志愿的时候,因经验不足,准备填报省属一般院校的中文系。是班主任何振亚老师通过筛选信息、纵横比较,强烈坚持要我填报北京大学。后来如愿以偿,何老师竟比我的父母还高兴。
“想想过去,看看现在,关键的十字路口,如果不是何老师火眼金睛,当机立断帮我作出正确的抉择,我的人生履历就要改写了。”程太平写道。(《半山钟声》第374页)
好老师的标准并非依据角色地位,苛责学生,而是以春风化雨的精神来感化学生。这会让学生多年之后想起来还是觉得很甜蜜。
1981届桐中校友蒋天赐回忆,一次违反纪律,他与约十名同学一起被罚,不准进教室上课。站在操场觉得很无聊,他和三五个同学溜去街上玩。班主任老师生气啊,责令我等叫家长来校。他硬着头皮回家。母亲为了赶时间,没等第二天村附近的班车,当天带他走了20多里路到安合公路搭车。
不过最后的结果大出意料:师长们讲的内容记不得了,但记得态度意外地和风细雨。(《半山钟声》第307页)
高中阶段,正是一个学生人格形成的关键时期,遇到的老师不同,可能一生命运就此不同。为人师者,不可不察。
四
衡量一个中学的办学绩效可以有很多评价指标,但一个无法避免的指标就是考取北大、清华的人数。
在这一项指标上,桐城中学的办学绩效是很不错的:“自恢复高考制度以来,学校考取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的学生已达数百人,大批学生被‘985’‘211’等重点高校录取。”(《桐城中学志》第201页)
“数百人”这个数字,应该也是自恢复高考制度以来(也就是1977年以来),桐城市(县)考取北大、清华的主力军。
中学的竞争也是颇为激烈的,各领风骚十几年。近年来,安徽地区总有中学“此消彼长”的耳语,比如说某某学校不行了,考不上几个北大、清华了,比如说有的学校(如太湖中学、太和中学、太和一中等)异军突起了,一年十几个北大、清华都不在话下。
这里面的原因很复杂。有区域人口流失的因素、有生源流失的因素(比如去省会合肥就读),更有不享受贫困地区农村户籍考生高校专项计划的因素,并不能一概以“衰落”论之。
更进一步,我从来都不认为,本科必须是北大、清华,才有更好的人生。很多两院院士的第一学历并不那么光鲜,甚至第一学历是专科出身的院士也并不鲜见。
人生是一场长跑,坚持到最后的才是“英雄”。
桐城中学校友杨善林1966年从桐城中学毕业(这就是典型的“老三届”,高中毕业当年遭遇了“文革”),直到12年后的1978年才进入合肥工业大学读本科。经过不懈的奋斗,杨善林终于在2013年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桐城中学志》第344-345页)
我曾于2021年6月造访过合肥工业大学。杨老主持的管理科学与工程专业是合工大正在建设的唯一一个世界一流学科。合工大的很多校友告诉我,毫不夸张地说,杨老“几乎以一己之力撑起了”这个专业,屹立于一流学科之林。
桐城中学校友、2019年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的彭寿本科也只是毕业于武汉建筑材料工业学院无机材料工程(玻璃)专业。(《桐城中学志》第347页)这个学校现在已经没有了,在20世纪末的那一轮高校合并潮中与华中理工大学等高校一起组成了华中科技大学。
每个人的本科学校或有差异,但绝不和日后能够达到的高度直接划上等号。就像考入清华的校友闫大庆所说的:“我们每个人都是桐中最优秀的学生,桐中给了我们文化自信,给了我们面对世界的勇气。”(《半山钟声》第586页)
自信和勇气应该是比成绩更重要的东西。
我的一个朋友曾跟我讲了一个故事。我自己所在的枞阳县一个学生当年考了县理科状元,但是志愿填得不好(可能是根本没有想到自己能够考得这么好)去了安师大。二十多年后,当我的朋友和他相遇时,他还在回忆县理科状元的“荣光”。
这样的一生是可悲的。高考成绩下来的那一刻成了他一生的巅峰,从此以后都在走下坡路了。
五
短视频时代,大家似乎都难以躲过。我也成了一个抖音的深度用户。不过,就在抖音上,“桐城”、“桐城中学”的元素也如影随形,难以忽略。
只要在抖音上刷上几屏,外交部发言人汪文斌的视频总会涌现到我的眼前。他是抖音上的顶流,有关他视频的评论区根本看不到非正面的评价。他被视为不能再儒雅的外交官。
如你所料,他是桐城人。
在抖音上,我还看到了“外交部新来的年轻人”叶爽。他不但是桐城人,还是桐城中学的毕业生。
在央视新闻的视频采访中,他介绍道:“大家好,我是中国驻南苏丹使馆的叶爽,我来自安徽桐城,它被誉为中国的文都。我的高中的校训叫‘勉成国器’,出国的时候,我特地把这四个字刻在了书签上,就是为了经常来教导自己,一定要努力工作,为中国外交和民族的梦想贡献一点小小的力量。”能说出这样话的人,得热爱自己的母校到什么样子啊!
抖音上叶爽视频截图
我无法也不必预测现在只是随员的叶爽能够走多远,但仅凭这种远赴非洲都还牢记中学母校校训的精神,就可见桐城中学的培养有多么的成功。
经济可能是一时的,文化可能是一世的。
现在可以回到我这篇读后感的标题了:中学何为?
它不是只教给我们应试的方法,也不只是告诉我们要做大官挣大钱,更不是告诉我们要摆脱并不那么富裕、繁华的家乡。
它真正给我们的教育是:不管走多远,都要记得来时的路。
相信桐城中学会继续影响它的一代又一代学子,勉成国器。这个“器”不是大官,也不是大富,而是“怀国际视野、开新民之气,立志重建一个有着新经济、新政治和新文化的自立自强国家”的人。(《半山钟声》第490页)
注:作者:陈良飞 安徽枞阳人,安徽省桐城派研究会理事,澎湃新闻政治新闻部总监、港澳台新闻部总监,主任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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