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不同,有如其面。每个人的爱好,是千差万别的。白乐天爱听浔阳江头的琵琶,苏东坡欣赏月夜赤壁的洞萧,祖逖闻鸡起舞,曹操对酒当歌,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李清照风雨问海棠,而我却眷恋桐城中学校园的钟声。
20世纪60年代初,我踏着悠扬的钟声步人桐中校园。在这庄严嘹亮的钟声里,朝朝暮暮,萦回耳际,终成生活的乐章。她扎扎实实,勤奋不息;她兢兢业业,,一丝不苟。震落了黎明的晨星,与朝霞齐飞,迎来琅琅书声;撕开了黑夜的帷幕,让明亮的膏火,把莘莘学子引向睿智之门。像甘露,滋润茁壮的幼苗;像春风,催开满园桃李。
桐中第七届毕业生、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先生赠给母校 80年校庆的匾额为“人才的摇篮”。而这桐中校园的钟声,就是最美妙动听的摇篮曲了。
这钟声,有她自己的色彩。
1902年,吴汝纶这位桐城派后起之秀,以京师大学堂总教习的身份,赴日本考察教育。是年秋归国,创办了桐城学堂。先设立于安庆,1904 年迁回桐城。其时,这口铜钟,就已高悬于校园的钟楼之上。1930 年前后,桐中校徽上就绘有铜钟的图案,由图画教员刘健农设计,足见铜钟在桐中师生心目中的地位。曾有人以钟为题撰楹联云 :“桐中敲铜钟,童男童女同上学。”这是上联,迄今无人属对,堪称一绝。这12个字描绘的画卷,何等鲜活、绚丽、温馨,石破天惊,光彩照人。
建校伊始,吴汝纶先生亲手写下一则校训“勉成国器”。牌匾至今仍悬立校园,以昭后学。这一声呐喊,赤诚而清亮,色彩鲜明,光辉照人。此后,桐城中学桃李满园、人才辈出,诸如房秩五、章伯钧、光明甫、李则纲、孙闻园、黄镇、舒芜等教育家、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及学者文人,比比皆是,形成一道道璀璨的风景线。校园钟声,响彻海内外。
1959 年,桐城中学被列为安徽省重点中学。校长史耀民领导有方,广揽人才,尊师重教。桐中声名鹊起,誉满江淮。1960年夏,他代表学校出席了全国文教群英会,荣获国务院颁发的“先进单位”一面红旗。这鲜艳夺目的红旗,为桐中铜钟增辉添彩。
我在桐中任教时,曾发现语文教研室西头院子里有一株梧桐树(俗名“青里皮”),刻有“毋忘国耻”四个字。这是桐中老校友、上海师范大学教授马茂元先生抗战时期所作,强烈地表达了在钟声中成长的学子们的爱国情怀,充满了时代色彩。据说,当年梧桐树只有笔筒粗细,后来挺拔高大,树围可抱。树大字亦大,刻痕如疤,斑驳可辨。
20 多年前,我重访校园,梧桐树居然不见了。经询问,学校建办公楼时,工匠不经意间锯掉了梧桐树,连树于也不存。我哑然无语,就连附近钟楼上的铜钟,也默然无声!
这样一个活生生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也是无比珍贵的文物,竞毁于无知工匠之手,岂不冤哉?唯一补救的办法是,再植一棵青梧桐,仿马茂元先生手迹,刻上“毋忘国耻”。“六尺巷”尚可复古,梧桐树也可华丽再现校园,当局诸公以为然否?
这钟声,有她自己的魅力。
提起桐中之钟,不能忘记教导处工友金雨。他个头不高,为人质朴。他身负两手绝活。一是油印。当年印刷技术不发达,学校大量辅导教材全是铁笔钢板刻写油印。一般人使用油印机,至多能印几十份,印多了,油纸破损,油墨渗漏。金雨精于此道,一印可达一两百份,宇迹清整。二是打钟。铜钟在高高的钟楼上,20多米长的绳索系于钟舌,延至地面。牵引起来,很难使劲。我尝试过,钟虽可以敲响,但绵软乏力,更敲不出铿锵节奏来。但金雨敲钟,游刃有余,神乎其技。像大师弹琴,高山流水;又像高手发报,永不消逝的电波。
每逢开学,金雨是个大忙人。他要给全校科室、班级油印《作息时间表》。校外邻近的居民,也纷纷登门,向他索取这份时间表。
那个年代,经济不发达,人们生活拮据,有钟表的人家,百不见一二。而桐中校园钟声洪亮,可覆盖半个县城。天气晴好又顺风时,钟声东可达乌石岗,南可及崔家坟。特别是北大街、北后街、净土莲社、黄忠园一带,仅一墙之隔,更是穿牖人户,飞人寻常百姓家。家有一张时间表,就能准确掌握时间,从容作息了。我妻子娘家住北后街,每逢这个时节,总要找这位宗家要一叠时间表,分赠给左邻右舍。
桐城县志载,“投子晓钟”为“桐城八景”之一。“投子晓钟”早已绝迹,桐中之钟却为桐城派薪火相传,开播科学民主思想之先声,不同凡响;还有亲和、公益之社会实效,校园周遭居民奉为圭臬。如若新编本县史志,在“桐城八景”中,“投子晓钟”应当让位于“桐中钟声”才是。
这钟声,有她自己的性格。
“痛定恒思痛,坎坷识浅深。”“文革”期间,宁静优美的桐中校园,变成劳改营和武斗场,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学校近十万册图书毁于一旦。全校68 名教师,有55人被赶出校园。
悬在钟楼上的铜钟,也难逃厄运。一伙“红卫兵”将其掳出校园,企图变卖。废品站以钟没有破烂为由,拒绝收购。于是,“红卫兵”将钟拾回学校,打算砸烂卖碎铜,谁知八磅大铁锤也没奈它何。所幸被一位教师发现,学校及时赎回,奇迹般地保护了下来。
元曲大家关汉卿曾写:“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不伏老•黄钟尾》借用到这口铜钟身上,再贴切不过了。她的坚韧,她的顽强,她的不屈不挠,正是塞乎天地之间的至大至刚的浩然正气啊!
这钟声,记录着尘世的沧桑,昭告着文明的演进,见证着民生的冷暖,哺育着人才的成长。
回眸一笑,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已年近九旬,垂垂老矣。不
问处居僻壤,满眼雾霾;也不论回归市井,春暖花开。年年岁岁,寒去暑来,偶有闲暇,常听到那悠扬激越的校园钟声:在记忆里,在酣梦中!
(作者系1961-1969年桐城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