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正午,下班回来,我把自己松松地抛在沙发里,小憩一会儿。薄薄的阳光温和地洒照在室内,每个角落都那么透明而静幽。窗外对着的是一列山峦,山上的树木已星星点点泛出浓淡深浅的秋黄来,萧枯又温静地沐浴在明暖的秋光中。山下的龙眠河缓缓长流,宽阔的河滩连带着两岸的田野人家,铺展出一片青黄交错的平畴。悠悠的,有一阵从喇叭里送出的歌声,飘过长空,弥散在空旷的田野间。歌声被卷拂着,忽远忽近,时大时小,袅袅如风。时不时随风亢起的声调直入我的北窗,穿过厅堂,又钻南窗而去。歌声苍凉而悠远,仿佛一个深情的男音,站在高高的山头,唱着遥远的心思。我被包裹在这起起伏伏的深情中,浑身的毛孔就像在蜜糖里滚过,温存而又绵软。
在旷野里飘散的歌声很能撩人心魄。《诗经》里写着一群田家妇女在田岗上采摘野菜,她们一边劳作一边唱歌,三三五五,群歌互答,余音随风飘荡,方玉润说:“其不知情何以移而神何以旷也。”旷野的歌声是自由无羁的,它任性随心,散漫在田头、树篱和一丛丛屋舍间,又被风卷拂着,在田岗上回旋飘荡,悠长的余韵常使人难以自抑。在小时候的乡下,我常常见到这样的歌唱。晚春初夏的时节,被翻耕过来的田亩水光盈盈,耕犁人驱着牛扶着犁,自顾自地唱着一支苍远的歌,歌声翻过对面的沙坡头,飘向远远的地方。田间劳作的人,都会缓下他的动作,侧耳来听一听。
就像秋夜的一声雁鸣偶尔地撩过天空,草丛里突然飞来一只翩翩跹跹的花蝴蝶,我们总会不经意地遭逢野外的歌声。它奔放无忌又深长辽远,像是从深心里发出来的鸣唱,几多前尘往事、人世风烟,都在扬扬跌跌的声韵里,化作了无以言表的倾诉。有一年夏天在秦皇岛,晚间去海边吹吹海风。夜色下的大海深沉幽暗,就像面对着深邃无垠的宇宙,银色的沙滩、沿岸的灯火给它勾上了一道迷离的轮廓。一处稍微平阔的地上,几个青年男女自带音箱、琴器、谱架,就着路边的灯光,向着海面,一首一首地演奏歌曲,萨克斯的长音穿透强劲的海风,飘摇在渤海湾的夜空中。他们都显得沉静默契,自然地相互协奏或伴唱,奏完,静立一会,任海风撩吹着散发,静听着海浪一层一层沉宏的拍打声。沧海碣石,山林秋色,银湖碧水,烟花飘落的小道,阒无人声的荒岗,都是它们生产的舞台,一阵风来,喉腔里滚出一股热气,就像夏天的蝉一样不顾一切地嘶鸣起来。有回在野外行走,遇见一个行人,从前面的山岗上,一路高歌摇摆着走来。歌声嘹亢奔放,一无遮拦,撞击得山林发出幽幽的回音。他背着双肩包,拖带着长棍,仿佛一个流浪江湖的侠士,扛着花枪,枪尖上挑着葫芦,不知走过了多少仆仆风尘,也不知何处是归宿、前路。他的歌声里也许有个行走江湖的梦。
在讲白居易《琵琶行》时,我跟学生说,这里有一场盛大的音乐会,就开在浔阳江上,你看,一切剧场演出的元素都有了。“枫叶荻花”“茫茫江月”就是剧场的布景,“醉不成欢惨将别”就是观众赴场前的情绪准备。琵琶女隐在幕布的背后,调整着琴弦,酝酿着情感,隐隐暗声传来,预示着一场风华绮丽的演出。剧幕开场,琵琶女撩开帷幔,素净粉白的脸颜上残带着泪痕,缤纷的花雨从她的手心里奔涌而出,化作春日水岸的柳丝,化作灼灼冶艳的桃花,又化作秋山霜林的红叶,化作一天的凄风冷雨,叮叮敲打着铁皮冷屋、荒山茅棚。其实,这里没有剧场,只是一场野外的自弹自唱。两个有着相同情绪的人,被一曲旷野的琴声连到了一起。冷月浸江,狄花生寒,催动着他们共同的衷肠,前世今生的岁月风浪都在心头涌激,在这个天遥地远、瑟瑟生寒的清江夜月里,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倾诉和聆听。听的人和唱的人都在这旷野悲声里沉沦了。
野地里的歌声长在自然的生态里,就像篱笆墙边开出的野菊花。它生了灭了,我们都不会在意,但某个空静的时刻,采几朵下在酒菜里,也是蛮有滋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