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是多么的一树葱茏,巍峨雄壮。从记事起就知道,青草大枫树是一座活在西乡人心中的地理标志。像塔楼一样层层横出的树杈,遮蔽出方圆数十米的浓大阴凉。坚硕的枝条能挡得起几个世纪的风霜雨雪,更遑论墩实粗猛的树干了。泛着褐红色的皴老的树皮刚如青铜。手掌一样的叶片在风中骄傲地摇摆,吵吵闹闹,从年头说到年根,不知是不是在争论一个无解的哲学命题。矗立在浩阔绵长的大沙河堤上,一滩明沙半河清流渲托出神一般的存在,镇守着大河南北的丘岗平畴。幼时的我,站在遥远的村落,眺望它浓黑的树影,心头泛起对悠悠时光、神秘生命的顶礼膜拜之情。
经历五百年时光的大树该有过怎样的幸运。姑且不论雷电风暴、炎阳冷雨的自然节候的变化无形,单是人事活动的翻覆无常,足以碾灭成几世的劫灰齑粉。它何以穿越世道轮回的魔咒,一树清荣独霸五百年的时空呢?我无法想象五百年前它怎样投落到这片并不肥沃的沙地中。那时的河之南应该还是处处隆起的沙丘和其间贫薄的沙田。稼禾的生长尚且艰涩,一株无人打理的小树苗也不过在喘喘一息、朝不保晚间。虫鸟啄噬,牛兽窜息,伐木为炊,洪流泛滥,竟只有它避过了一次次的绞杀,一株幸存。听老辈人说,1958年大炼钢铁,河堤两岸竹木草根砍掘一空,茫茫河滩只此一株醒目招摇。上头来人说把它锯了,作炼钢之火。几个老锯匠刚拉了两锯,就冒出绛红色的汁液来,围观者大惊,老锯匠顿时头晕目眩。从此再无人敢窥伺侵夺。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神话,但它以自己近乎魔性的生存能力出落得如此壮硕,巍巍峨峨领尽风骚。五百年是一种绝世的孤独。陪伴同游者生生息息,虽如地下草种燎燃不尽,但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识春秋,春心秋思无与倾说,荣枯兴衰季代轮转的幽幽情恨也只在落寞自语中。五百年的时光到底是一种煎熬还是淡然,是遗弃还是深愿,是个谜一样的命题。
老树之下,是漠漠广远的村落田园,泥沙淤积而来的丘墩沙原已耕作成锦绣平畴,炊烟缭拂,鸡声相闻。沧海桑田的变幻里也该有着密实的年轮。我的祖辈挑着一担家产,流浪而来,和千千万万同样逃荒来的人们用最简陋的农具和双手,打摔着一寸寸沙土,打成稀稀的浆泥,栽上青翠的禾苗,换来一季季春荣秋实。有的人死了,又有人降生了,一次死亡和降生就是一圈年轮。歌声伴着哭声是它永恒的歌调。1938年日本鬼子过境,老百姓跑反,往河北边的丘陵里躲藏,跑不及的人被鬼子一刀砍落头颅,顺着沙丘的边坡骨碌骨碌滚落下来。我的奶奶生下我父亲不多久,在逃难中,受着寒水的浸泡,从此一病而去。鬼子走了,收拾残破的田园,依旧歌哭于斯。我也不知道这是生活的煎熬还是淡然,是被遗弃的生民还是内心里有某种强烈的深愿,就像那株五百年的大树以静默的伫立呈给人一个难解的命题。
在这方土地上该有一棵大树的矗立,在很多的土地上也该有这样大树的矗立。
可是,它竟然死了。
十多年前,因为思念,专程来瞻仰过它。我惊奇地发现,紧贴着树身砌了一座小庙,香烟缭绕,火烛凌乱,暗红色的烛油流淌得一地狼藉。枝枝杈杈垂满毛毯红绸,低处已无可张挂,用钢筋专制了一架长梯,供人攀到树的顶端悬系。人们说,这是神树,有求必应,满树的红绸就是它应验的回报。求子的,求升的,求钱的,求保命的,求男女婚姻、酒色财气,消三灾五祸的,远远近近,纷至沓来。每到初一十五,年节庙会,男男女女磕头如捣蒜,火炮连天地震鸣,平地腾起团团浓云。喘不过气来的压抑使得我匆匆逃离。我暗暗担忧,这棵历过五百年劫难的古树可逃得过这场贪如饕餮的喧浪?
而今,它终于死了,它死的面目就真实地呈现在我的面前。悲伤的水流在我的眼眶里涌动。一个赤裸着身臂的老人在远处瞄着我,喊:“烧烧香,求求福吧,保佑你升官发财,百福在身。”我说:“树都死了,还能保吗?”“树哪死了,树神接过来了呗。”老人指指旁边的一棵小树。我才发现,左近处又立有小庙,庙后一株幼枫,清疏的叶片在骄阳下耷拉着。我说:“这么小也有神灵?”“怎么没有呢,请大仙(道士)作法接过来的。”“烧香的多吗?”“旺着呢,还有人特地赶家来求呢。”田园已渐清旷、萧疏,这些远别家园、在市肆职场奔波的人在某个稍有空洞的时刻,千里迢迢赶回来,求告神灵,保佑他们在远方的城市永远地财源滚滚。
我遵照老人的指引,默默地点起三炷香,我祷告,祷告它真的神灵永驻,度此劫难,再造一个五百年我的家园。